王立国四十五岁那年,忽然觉得自己老了。并不是因为脸上的皱纹,也不是因为走几步就要喘气,而是那天早上,他一个人坐在出租屋的窗边,看着对面楼里的年轻人提着咖啡和电脑包匆匆下楼,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。

王立国在北京打拼已经二十多年。刚来那会儿,他在中关村卖过电脑配件,在工地搬过砖,甚至给人家跑过地下黑车。后来靠着机灵,他在一家小型广告公司做起了客户经理。那几年互联网广告刚兴起,单子好拿,钱也来得快,他手里攒了点积蓄。可惜公司老板爱冒险,投资了几笔亏得一干二净,最后公司倒闭,王立国又被迫重新开始。

他没什么特别的技能,唯一算得上资本的就是嘴皮子。于是他转行去卖保险。做保险的人多,但能坚持下来的没几个。刚开始他也觉得丢人,亲戚朋友见他都避之不及,电话打出去十个有九个被挂断。可王立国心里明白,他别无选择。他一咬牙,硬是靠着死缠烂打把几个客户签了下来,渐渐摸出了门道。

这些年,他的客户群体逐渐固定下来,收入也算稳定,能维持在北京租房、供孩子上学。可生活的疲惫却日益清晰。老婆在老家带着两个老人,偶尔视频总抱怨他陪伴少。儿子上大学,性格内向,不爱和他交流。王立国自己一个人,住在七环外的老小区,每天早上挤两个小时地铁去市中心见客户,晚上再挤回来,日子就像被按下了循环键。

真正让他感到衰老的,是身体。去年冬天,他在客户家里忽然头晕摔倒,去医院查出轻微脑梗。医生叮嘱他要注意休息,可他笑笑,心里明白,休息意味着断粮。他只能继续往外跑。

一天晚上,他约了老客户李叔在望京的一家茶馆见面。李叔是做小生意的,人情世故很通透。两人聊完正事,李叔忽然问:“立国,你还想在北京待多久?”

王立国怔了一下,笑说:“还能待多久?能干得动就干呗。”

李叔摇摇头:“你这岁数不小了,北京容得下年轻人折腾,咱这把年纪,拼不过他们。要是能回老家开个小店,日子也许自在点。”

那晚回去,王立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窗外楼下小摊的灯亮到半夜,年轻人喝酒聊天,吵闹声隔着窗都能听见。他忽然觉得孤独,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。

第二天早上,他照例去见客户。那是一对刚结婚的小夫妻,二十多岁,在互联网公司上班。他们一边听他介绍保险方案,一边低头刷手机,时不时交换眼神,轻声笑。王立国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。谈完单子,他没像往常一样急着离开,而是故意多坐了一会儿。桌上有个没喝完的玻璃杯,杯壁还留着水汽。他看着那杯子出神,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,自己和妻子刚到北京租房时,也常常在破旧的桌子上留下一杯喝了一半的水。那时候,他们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期待。

可如今,期待没了,只剩下惯性。

那天晚上,他给老婆打了电话,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:“要不……咱明年回去吧,在县城开个文具店,你看行不行?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,老婆叹气:“你能这么说,我心里踏实了。老家房子还在,孩子也快毕业了,咱俩再辛苦,也不能把身体拖垮。”

挂了电话,王立国忽然鼻子一酸。他知道,这二十年北京梦,算是走到尽头了。

接下来的日子,他一边照常跑业务,一边悄悄盘算退路。他去老家考察了几次,发现县城的新建小区越来越多,旁边的学校规模也扩大,开文具店确实有市场。他心里渐渐有了底。

等到来年春天,他终于下定决心,把客户逐一告知。有人挽留,有人淡然,有人甚至说:“立国啊,你终于想明白了。”

离开北京的前一天,他独自走到三环边的一家老餐馆。那是他刚来北京时常去的地方,一碗炸酱面五块钱,他曾经在那儿边吃边想象自己未来的模样。二十多年过去,餐馆还在,价格涨到了二十五。老板娘已经认不出他,他却认出了角落里的那张桌子。

他点了一碗面,吃得很慢。面条凉了,他也不急,就像在咀嚼一段快要结束的人生章节。

第二天,他拉着行李上了回家的高铁。窗外的楼群渐渐远去,玻璃上映出他斑白的鬓角。他忽然觉得轻松,像卸下了一块石头。

回到县城,日子果然变得慢下来。文具店不大,却整洁明亮。每天放学时间,孩子们涌进来买笔买本子,他和老婆笑着招呼。晚上关了店门,他能悠闲地坐在门口,和邻居聊家常。

有时候,他会想起北京的地铁、人潮、办公室里的灯火,也会想起那杯玻璃杯里的余温。那些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,无法抹去。但他知道,人生不能永远停在某个节点。就像水汽终究会散去,杯子要被洗净,重新倒上新的水。

他终于明白,所谓成功,不是一定要站在最高的楼层俯瞰世界,而是能在合适的年纪里,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安的地方。

王立国笑了。